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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来哥!春来哥,你醒醒啊!”面对在特意为他举行的欢迎宴会上突然歪倒的春来哥,我撕心裂肺地喊。

然而,渐渐地,春来哥已经没有了气息,他双目紧闭,脸色煞白。我苦苦等待四十年的男人,在与我团聚仅仅一天之后,就这样溘然而去!

01

阳春三月的一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正在湾塘边淘洗猪草。

身后那棵粗大的桃树上开满了粉红色的桃花,一如四十年前那个春天的下午一样。

我的脑际突然出现四十年前那天下午的场景。

“春来哥,今天是你生日。这个送给你!”我拿出花了几天功夫才绣成的荷包递给他。

他接过荷包,紧紧攥在手里,眼睛凝视着我。

“素香,等我攒够了钱就娶你!”他搂着我说。

“王大娘,你家门口来了好多人!”邻家一个年轻媳妇小跑着来告诉我,她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好多人?都是些啥人啊?”我有些疑惑地问。

“有咱庄上的,还有个不认识的。都在你家门口候着呢,快回去看看吧。”

我忙把篮子从湾塘里提起来,另一只手握着镰刀,快步朝家走去。

02

远远地,我就瞧见自家门口站满了人,大多是东西庄的邻居。

人群里,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格外显眼。他身着白衬衫,外套灰色西装,系着红色领带,脚蹬黑皮鞋,大约五十多岁,身板挺得笔直。

我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素香,你快瞧瞧这是谁?”八十多岁的张奶奶看见我,连忙说道。

男人看到我,快步迎上前,伸手想要接过我手中的篮子。

我一下子愣住了,没等他的手碰到篮子,便猛地扔掉手里的篮子和镰刀,快步冲到他跟前,一把紧紧搂住了他的腰,一只手轻轻在他胸前捶打着,嘴里喃喃说道:

“春来哥,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咋才回来啊!”说着,两行眼泪夺眶而出,难以抑制。

春来哥也紧紧抱住我,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像春日的柳絮,被风轻易卷走一样。

03

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后,我紧紧拉着春来哥的手,两人一同走进了家门。

我给春来哥倒了一杯开水,接着又从水壶里倒出些开水,再兑上一点凉水,把脸盆端到他面前,轻声说道:“洗把脸吧,一路上风尘仆仆的。”

春来哥接过脸盆端在手里,双眼直直地望着我。

“春来哥你洗脸啊。”听我这么一说,他仿佛才回到了现实中。

“素香,这么多年,让你受苦了······”简单洗漱后,他坐下来对我说。

“春来哥,听说他们把你抓走后,去了台湾?”

他微微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是的,跟着国民党残兵到了台湾后,我就离开了军队。刚去的时候,语言不通,又被当作‘外省人’,没少受歧视。一开始还盼着老蒋能带着我们回大陆,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没办法,我就和其他老兵一起开垦荒地,种点粮食勉强糊口。后来,又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很艰难……”

又过了几年,国民党给我们这些‘荣民’建了农场,我们种水果、种粮食,生活才慢慢稳定下来。等手里攒了点钱,我买了辆车跑出租。再后来,一步一步发展,十几年前,开了家出租车公司,现在手里有几十辆出租车了。”

在台湾,别的都还能忍受,就是想家啊,心里一直放不下你!”

春来哥望着我,眼神中充满了深情。

“你在那边成家了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这个心里最关心的问题。

春来哥轻轻摇了摇头,说:“有人给我介绍过女人,也有女人主动追求我,可我心里只有你,一直忘不了我们以前的日子,所以都没答应。”

我感到一阵温暖,心中暗想:“春来哥还是当年的那个他,一点没变,我这么多年的苦等,值了!”

“那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呢?”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觉得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春来哥苦笑着说:“怎么不想回来啊!到了台湾后,国民党颁布了《戒严令》,封锁了台湾岛,严禁随便出入。有些老兵想偷偷跑回大陆,被抓回去就是死路一条。我算是幸运的,终于等到能回来的这一天,可还有很多老兵,因为贫病交加,死在了台湾,成了异乡的孤魂野鬼……”

听着春来哥的讲述,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的脸上虽然布满了沧桑,但从那眉宇间的神态,依然能找到几十年前的影子——

04

春来哥是个孤儿,母亲在生下他的第二年便去世了。一年前,父亲又因痨病,撇下他独自离开了人世。

家中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生活没了着落。每日只能东家讨一顿饭,西家蹭一顿食。要是实在讨不到,就只能饿着肚子。

本家的大爷看他实在可怜,于心不忍,便把他送到本村地主杨儒生家当了放猪娃。虽说只是个放猪的活儿,但好歹能有口饭吃,不至于被活活饿死。

杨儒生五十来岁,个头不高,长得肥头大耳。白净的脸上长着一双小眼睛,眼睛虽然不大,但却特别犀利,一般人要是与他的两道目光相遇,不免让人有些发怵。脸上的肉堆在一起,像是发过头的面团。

他念过几年私塾,略通文墨,所以不免有些附庸风雅。平时喜欢结交一些乡绅文士,自认为比旁人高出一等。

祖上传下来二三百亩地,在当地也算个大户人家。大儿子在县保安队混了个小队长,有了这层关系,杨儒生在地方上算是个一跺脚满村颤动的人物。

杨家的宅子很是气派,前面是三间前屋,左右两边分别有三间东西偏房,后面的正房是三间宽敞的大瓦房。

杨儒生有两房太太,正房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二房给他添了一个女儿。

05

春来哥刚进杨家门,杨儒生就威严地瞪着他那双小眼睛说:“我家有两头老母猪,十几个小猪仔。你每天得把我家的猪赶到地里放,晚上回来还要喂猪。要是把猪放丢了,我可饶不了你哟!”

听东家这么一说,再看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春来哥只觉得后背发凉。

刚来的第一天,春来哥就赶着一群猪往野地里走去。

傍晚时分,等春来哥把猪赶到杨家时,天已经快黑了。

他把猪撵进圈里,仔细地把猪圈门插好。接着又去给猪喂食,等一切都收拾妥当,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厨房。

我爹去世后,我娘来到杨家当老妈子,给他家做饭、刷锅洗碗。因为我家姓李,大家都叫她李妈。我跟着妈妈一起来到杨家,给杨儒生端茶倒水。

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走进厨房,觉得怪可怜的,我就掏出偷偷藏在身上的玉米饼说:

“你还没吃饭吧,快吃这个。”

春来哥接过饼子,眼中满是感激。他望着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06

我妈悄悄地对春来哥说:“东家让你在猪圈旁边的小屋里,跟长工张大叔一起睡。东家起得早,你得赶在他起床前把猪赶出去放,他家的长工都是在他起床前就下地干活的。”

这天中午,春来哥赶着猪回家吃午饭。刚把猪赶进猪圈,杨儒生的二儿子就跑过来对他说:“哎,你来陪我打梭(一种游戏)玩。”

春来哥赶了一上午猪,早上只喝了一碗稀饭。此时他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便说:“二少爷,我吃过饭再陪您玩。”

“不行,我就要现在玩!”

二少爷刚吃饱喝足,正闲得无聊。

春来哥无奈,只好陪着他玩打梭。二少爷故意把梭打得老远,让春来哥跑去捡。

捡了几次后,我看到春来哥的脚步慢了下来,可能是实在饿得跑不动了。

二少爷见状,骂道:“你个没精神的东西,不想跟我玩是吧?”

说着,抬腿就朝春来哥的腿上踢了一脚,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春来哥揉了揉腿,想要追上去揍他。

二少爷虽然和春来哥年纪相仿,但个头小,真打起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就在他要追上去的时候,张大叔一把拦住了他:“春来,忍着点,别惹他。”

春来哥只好强压着怒火,忍气吞声地作罢。

这天,春来哥放猪回来兴冲冲地对我说:“素香,我在路上捡了一根发卡,送给你。”

我接过发卡,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新奇的玩意儿,没舍得戴在头上。

我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布仔细包好,装在贴身衣兜里。

07

转眼间三、四年过去了,春来哥已经长成了英俊少年。他身材高大挺拔,身姿矫健,举手投足间尽显朝气。

而我也已是十四、五岁的姑娘了,大家都说我长得越来越标致。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春来哥不再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在一起毫无顾忌了。

此时,我们渐懂人事,彼此间反倒多了几分羞涩与含蓄。

不过,共同的命运和对彼此的欣赏,让我们在内心深处始终相互牵挂。

春来哥每次看到我们母女有重活累活,总是会毫不犹豫地搭把手。

我知道春来哥食量大,担心他吃不饱。常常偷偷藏起一块玉米饼,瞅准时机悄悄塞给他。

有时天下雨,春来哥放猪不能及时回来吃午饭,我便会披上蓑衣,提着饭罐,深一脚浅一脚地去给他送饭,风雨无阻。

08

七月里,地里的玉米成熟了,一个个玉米棒子饱满结实,黑红的玉米缨子就像老汉轻抚胡须在向人们微笑。

这天,杨儒生吩咐家里的长工们都到地里收割玉米,我和春来哥也一同前去帮忙掰玉米棒子。

每个人负责一行玉米,我在自己这一行的玉米地里忙碌着。

天气酷热难耐,我穿着一件短上衣,汗水很快浸湿了衣衫,紧紧贴在身上。

这时,杨儒生的二儿子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脸上挂着淫邪的笑,一步步朝我逼近。

我早就察觉到这个家伙对自己不怀好意。平日里,他老是找各种借口接近我,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总在我的胸部和下身肆意打量。还常用露骨的言语挑逗我,甚至时不时有意无意地往我身上蹭。

我对他厌恶之极,却又因寄人篱下,不敢轻易发作。

此刻,见他趁我落单不怀好意地凑过来,我心里顿时一紧。下意识地往后退,嘴里质问道:“二少爷,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二爷我想干什么你还不明白?我早就看上你了!”

说着,他猛地伸出胳膊,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想亲我,另一只手还不安分地在我的胸部乱摸。

我惊恐万分,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推开他,却怎么也挣脱不了,只能急切地大声呼喊:“来人啊!”

正在附近掰玉米棒子的春来哥听到我的呼喊,立刻跑过来。

看到二少爷想欺负我,他顿时怒发冲冠,冲上前去,一脚将这个下流胚子踢得飞出去老远。

春来哥本还想再上去揍他几拳,我忙拦住他。

“春来哥别追了,这种事闹大了我不好做人啊,再说我们还端着他家的碗呢。”

春来哥强压怒火停下了脚步,我虽嘴里这么说,但满心的屈辱和委屈使我不由哭了起来。

回到家里,二少爷自知理亏,没敢把挨春来哥打的事告诉他爹。

我也因为女孩子的羞涩,没把这事告知妈妈。春来哥打了二少爷后,心里也害怕遭到报复,同样抱着息事宁人的想法。

于是,表面上大家相安无事,可二少爷却从此在心底埋下了仇恨的种子,日后他将给我们俩带来巨大灾难。

09

1948年,春来哥已满十八岁了。

这天,天气异常闷热,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春来哥如往常一样,赶着一群猪前往野地放牧。

到了中午时分,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早已过了吃中饭的时间,我在杨家左等右等,始终不见春来哥赶着猪回来,心中甚是焦急。

早上,春来哥只喝了一碗稀饭,这个时候肯定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想到这里,我披上蓑衣,提起饭罐,毫不犹豫地冒雨去给春来哥送饭。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大概半里路,看到那群猪正躲在草丛里,心想春来哥肯定就在附近。

我站在雨中大声呼喊:“春来哥——,春来哥——” 雨越下越大,雨点打在脸上麻嗖嗖的。

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用手抹了抹眼睛。

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瓜棚,可能是听到有人喊他吧,春来哥从瓜棚探出头。

一看是我,他迅速向我这边跑来。

“下这么大雨,可别淋坏了……”春来哥着急地说。

他急忙把我拉进瓜棚里。

突然,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轰然炸开。

我向来害怕打雷,此刻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惊慌失措地钻进春来哥的怀里。

春来哥下意识地紧紧抱住我。

我和春来哥自小相伴长大,小时候两小无猜。我只觉得春来哥如同亲哥哥一般,时刻爱护着我。因此我对他格外依赖,而在春来哥眼里,我就像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妹妹。

但凡有什么好东西,他总是头一个想到送给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俩反而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些许距离。

然而,在彼此的心底,那股少男少女间懵懂的情愫却悄然滋生,逐渐蔓延。

我们俩都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龄,时常在心底对对方产生无数美好的遐想。

自春来哥从二少爷手中救下我的那天起,我便在心里认定,高大仗义的春来哥就是自己此生的依靠。

此刻,一声惊雷让两颗心紧紧相依,青春的冲动让我们俩对彼此充满了渴望。

春来哥情不自禁地将嘴唇轻轻贴到我的唇上,我没有丝毫躲避,而是沉浸其中,忘情地回应着他的热吻。

在这狭小的草棚里,时间仿佛静止了。我们俩忘却了天空的阴霾,忘却了脚下的土地,也忘却了周遭的一切。我们宛如伊甸园中初次品尝爱情禁果的亚当和夏娃,沉醉在这纯粹而美好的爱意之中······

10

彼时,国共双方正在古阳县展开激烈的拉锯战,国民党军队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百姓们苦不堪言,对这支军队恨之入骨。满心盼望着共产党能早日战胜国民党,夺取天下,让生活重回安宁。

一天夜里,国民党军突然窜到村里抓壮丁。村里的年轻后生们听闻风声,纷纷躲了起来。

春来哥藏在屋内,本以为能躲过这一劫。没想到二少爷心怀鬼胎,悄悄告诉国民党军官:“我们家有个放猪娃,年轻力壮,正是当兵的料儿。”

随后,他便带着几个国民党士兵闯进春来哥的屋子,架起他就往外拖。

我哭喊着冲过去拉住春来哥,一个国民党兵恶狠狠地一脚将我踢开,拽着春来哥扬长而去。

我瘫倒在地,哭了整整一夜,眼睛哭得红肿不堪。

春来哥这一被抓走,生死未卜,我满心都是担忧与恐惧。

11

“素香,这几十年里,你是怎么过来的?”

“你被国民党抓走不久,共产党军队就解放了古阳县。”此时,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我把过去几十年的经过向春来哥娓娓道来——

共产党来了,杨儒生见势不妙,带着两个老婆和家中的细软匆匆逃跑了。

杨家大院被土改工作队没收当作办公地点,其余的房子、家具和粮食全部分给了贫苦农民。

我们母女俩也回到了自己的家,还分到了几亩地,生活终于有了新的希望。

没过几天,杨儒生一家就被抓了回来,他的大儿子也在共产党解放县城时被打死了。

杨儒生被五花大绑,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往日的威严此时已荡然无存。穷苦百姓们积压已久的愤怒终于爆发,纷纷争先恐后地高喊:“打倒杨儒生!打倒狗地主!”

杨儒生耷拉着脑袋,缩着脖子,一步一踉跄地走着,狼狈不堪。

由于杨儒生害死长工张大叔犯下命案,人民政府依法判处他死刑。

12

自那日与你在瓜棚里“偷尝禁果”后,我竟意外怀孕了。

“你怀孕啦?”春来哥急切地问。

“是的,我给你们王家留了一条根。”

春来哥“忽”地站起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继续说道:

一天,在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感到恶心想吐,就连忙放下碗筷,跑到院子里蹲下,可只是干呕。

而且,吃饭也觉得没胃口,还觉得头晕、浑身无力。

起初,我以为是病了,心想过几天就会好的。

可这种感觉一直没有好转,妈妈到底是“过来人”。

一天,妈妈悄悄问我:“你身上那东西有多会儿没来啦?”

“什么啊?”我不解地问。

“我早就觉得你与春来有点不对劲,你是不是怀了他的孩子?”妈妈把话挑明了。

妈妈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上个月我的月信确实没来。当时我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以前也有过的,可隔了一个月又来了。

经妈妈的提醒,我有点紧张“难道真是······”

又过了一个月,月信还没来,而平时每个月都是正常来的,最多相差一两天。

眼见肚子一天天隆起,母亲满心忧虑地说:“你一个大姑娘怀孩子怎么见人呢?再说现在他被抓走了,下落不明,你可怎么办呢?还是想法子打掉吧。”

“不,我要给春来哥留条根!”我固执地说。

妈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13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渐渐地,村里人都知道我怀了春来哥孩子的事。那些长舌妇一见到我,便挤眉弄眼、窃窃私语:“一个大姑娘,还没过门就怀了人家的孩子,真是丢人现眼!”

一天,我去河边洗衣服,几个妇女远远瞧见我走来,立刻站起身,一边跑一边高声叫嚷:“哪来的一股骚味儿啊!”

我气得浑身发抖,可脸上仍强装镇定。

我在心里默默想着:我和春来哥两厢情愿,我们互相真心喜欢,我没做什么丢人的事!

几个月后,我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我看着孩子,那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睛,和你简直一模一样。我心里轻声念道:“春来哥,你有儿子了,你到底在哪里啊……”

我给孩子起名“李盼”,就是盼望春来哥早日回来的意思。

听着我的讲述,春来哥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素香,我感谢你,我们王家感谢你!”

春来哥望着我,虔诚地说。

14

原本大家还不太清楚我和春来哥之间的事,我生下孩子以后,大家都知道我是你的女人了。

他们都说王春来跟着国民党兵跑到台湾去了。

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一个国民党兵的女人,日子注定是艰难的。

开会时,有些好事之徒就开始起哄:“李素香的男人跟着国民党跑去了台湾,应该把分给她的土地和房子收回来!”

虽说土改时给每个农民都分了地,可总有一些人好吃懒做,不愿下地劳作。

一到春天青黄不接,这些人就没饭吃。政府怕饿死人,便把他们分派到有粮食的人家吃饭。

我妈妈勤劳节俭,即便春荒时节,家里也有存粮。

于是,上面就给我家派来了三个没饭吃的人。

这三个人仗着是政府派来的,又知道我是国民党兵家属,便在我家肆意妄为起来。

他们吵吃吵喝,其中一个年轻点的,甚至对我动手动脚。

我窝着一肚子火,却毫无办法,只能默默忍受。

1958年,上面号召吃大锅饭,村里办起了大食堂,各家各户的粮食、柴禾、锅碗瓢盆都被集中收走。

每次我去食堂打饭,分饭的人总是故意给我盛得很稀,菜也比别人少。我气不过,和分饭的人理论起来,那人却理直气壮地说:“你一个反动家属,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别不知足!”

还有一回,本村一个贫下中农说要给大队盖房子,缺房梁,就来到我家,硬把房梁抽走了。

15

本村的村长因为嘴向一边歪,背地里大家都叫他“歪嘴”。

“歪嘴?就是那个因为偷杨儒生家猪,被吊在大槐树上打的歪嘴?”春来哥问。

“对,就是他!”

“他还当了村长?”春来哥好奇地说。我继续讲道:

他在工作队那里花言巧语骗取了信任,就让当上了村长。

他四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自打那次被杨家打过那以后,性格就有些扭曲。表面上阿谀奉承,背地里却给人使绊子。

他见我家没有男人,便动起了歪心思。

一天晚上,趁我妈妈不在家,他来到我家,嬉皮笑脸地说:“你男人生死不明,你一个人不寂寞吗?你不如跟了我,保准你以后没人敢欺负!”

说着就伸出手要抱我,嘴里呼出的臭气熏得我直犯恶心。

我用力一把推开他,夺门而出。可歪嘴仍不死心,此后多次上门纠缠,让我苦不堪言。

听到这里,春来哥攥紧拳头,手微微有些颤抖。

“孩子呢?他现在怎么样?”春来哥接着问。

16

“盼儿小时候跟我吃了不少苦,受尽了歧视,不过这孩子挺有出息。七七年恢复高考,他考上了师范大学,现在在县中学当老师。”我有点骄傲地说。

“素香,真的难为你们母子了,快给我讲讲盼儿!”春来哥激动地恳求道。

盼儿小时候,有的人看到他就会满脸不屑地嘲讽:“这个小杂种,你爹呢?”

每次听到这些刺耳的话,他就会满心委屈地跑回家问我:“妈妈,人家都说我是小杂种,我爹去哪里了?”

每当这时,我心里就像刀绞一样,可为了不让孩子伤心,只得安慰道:“你有爹,你爹出远门做生意去了。”

李盼七岁那年,我省吃俭用,把他送进了学校读书。

可学校里的孩子得知他爹是国民党兵后,都对他避之不及,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同坐一张课桌。

可怜的李盼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课桌前,形单影只。

一天放学后,李盼哭着跑回家扑到我怀里说:“妈妈,张轩打我,他说我是国民党的小崽子。”

我心疼不已,气得浑身发抖,当即赶到学校找老师评理。

老师一脸无奈,摊开双手说:“我们也没办法,他们都是贫下中农的孩子,阶级意识很强,我们也不敢轻易管教……”

我非常绝望,流着泪回到家。

晚上,我轻抚着盼儿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就先忍着点吧。俗话说‘树在树下不能成材,人在人下可以成人’,你要好好读书,只要成绩好了,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李盼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听了我的话后,便下决心努力学习。

打那以后,他每天都早起晚睡,刻苦学习。

功夫不负有心人,每次考试,他的成绩都在班级里名列前茅。

老师开始在课堂上表扬他,同学们也渐渐对他刮目相看,不再随意欺负他了。

17

六一、二年大饥荒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饥饿中挣扎,为了活下去,人们只能啃树皮、吃野菜充饥。

我家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得不到救济。连续多日断粮后,妈妈终于支撑不住了,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强忍着悲痛,掩埋了母亲。我的眼泪早已哭干,满心只剩无尽的绝望。

李盼十分懂事,尽管自己也饿得面黄肌瘦,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还是每天拖着虚弱的身体,帮我挖野菜、刮树皮。

恰在这时,台湾国民党叫嚣“反攻大陆”,我们母子不仅要忍受饥饿的折磨,在政治上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日子过得愈发艰难,每一天都如同在苦海中煎熬。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对着夜空喃喃自语:“春来哥,你知道你的素香和孩子正在受苦吗……”

“素香,我对不起你和孩子啊······”春来哥已经泣不成声。

看到他这样悲伤,我不忍再讲下去,便说“春来哥,你肯定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吃!”

“······”

18

我连忙来到厨房,开始和面,准备给春来哥做一碗手擀面。我知道他喜欢吃我做的手擀面。

春来哥也跟着我走进厨房,不一会儿,面条就切好了。我准备点火烧锅,他忙走到锅门开始点火。

“你会烧火吗?”我惊奇地问。

“小时候经常帮我爹烧锅,这个“手艺”一辈子也忘不了啊!”春来哥笑着说。

他熟练地帮我烧锅,我洗菜剥葱。

这样的场景是心里几十年的期盼,当它真正来临时,我却感到有点不真实,这不会是做梦吧——我痴痴地想。

不大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就做好了,我还特意给春来哥卧了两个荷包蛋。

春来哥端起面条,一口一口地细品着,“还是家乡的饭好吃啊!”他感慨地说。

吃完饭,春来哥在屋里来回踱步,他一眼看到墙上的相框。

“这就是盼儿吧?”

“是的,旁边的是他媳妇儿张艳,这个是孙女李欢。”我指着相框逐一介绍着。

“真没想到我现在能儿孙满堂啊!素香,多亏了你啊!”春来哥感激地说。

“素香,你再接着刚才的话题讲下去!”

“你一路上不累吗?明天再讲吧······”我怕春来哥激动,故意推脱说。

“不累,这是我几十年的心愿啊,你们的每一个经历我都想听······”春来哥有些迫不及待地说。

19

六六年“文革”到来,原本在阶级斗争中就过得战战兢兢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及其家属,如今更是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我被红卫兵带去批斗,被迫站在台上,台下的红卫兵们振臂高呼:“打倒反动家属李素香!”

当时,李盼十六岁,也未能幸免,被拉去陪斗。

红卫兵们硬逼着我交代“罪行”,我牙齿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嘴唇都咬出了血!

家也被抄得一片狼藉,墙上贴着的年画被粗暴地撕下,大门口贴着用白纸写的大字报,满是污蔑之词。

歪嘴因之前想占我便宜没有得手,一直怀恨在心。此时便借着“向反动派造反有理”的幌子,肆无忌惮地鼓动红卫兵来抄家。

红卫兵们冲进屋内,将锅碗瓢勺砸得粉碎,连家里两只下蛋的母鸡也被抢走,我们母子的生活瞬间陷入了绝境。

李盼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见这些人在家中胡作非为,怒不可遏,抄起一根棍子就要和他们拼命。

结果被红卫兵抓住带到大队部,一顿毒打,理由是“反动崽子负隅顽抗”。

村上的老军人谢大叔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为人正直,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村里威望颇高。

谢大叔赶到大队部,义正词严地跟红卫兵说理,要求他们放了李盼。

红卫兵忌惮谢大叔的威望,这才心有不甘地把李盼放回家。

即使在那样混乱的年代,李盼也没有中断上学。别的孩子整天跟着红卫兵四处“打砸抢”,他却每天按时到学校,安静地听老师讲课。

有时候,全班同学都跑去凑热闹了,教室里只剩下李盼一个人,他依然全神贯注地听讲。

初中毕业后,由于家庭成分不好,他没能继续上高中,但他没有放弃学习,找来高中教材,在家里偷偷自学。

他心中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多学知识总是没错的。

“后来,盼儿又是怎么上了大学的呢?”春来哥有些疑惑地问。

20

1977年夏天,从北京传来了振奋人心的消息——高考制度恢复了。更让李盼喜出望外的是,像我们这样家庭成分的青年也获得了参加高考的机会。

听到这个消息,李盼内心激动不已。他跃跃欲试,当即投入到紧张的复习当中。

虽然此前他凭借自学掌握了一些高中知识,但由于当时教材不完整,学习也只是断断续续,很不系统。

如今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系统地学完整个高中课程,难度可想而知。

然而,李盼深知这是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成败在此一举。于是,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刻苦学习,一心只为高考做准备。

终于,高考的日子来临了。尽管李盼内心极度渴望能够通过考试,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但他毕竟已经二十八岁,心智成熟,能够以平和的心态做好“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盼儿二十八岁还没有结婚吗?”春来哥不解地说。

“哎······,我们这样的家庭成分啊,没有哪个成分好的人家愿意跟我们家结亲的。”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我四处托亲拜友,希望能给儿子说门亲事,可每次都无功而返。

有一回,一个亲戚给李盼介绍了一个地主家的女儿。这个女孩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行动不便,走路一瘸一拐的。即便如此,对方还嫌我们家穷,不愿把女儿嫁给李盼。

我心急如焚,夜里连觉都睡不好,可盼儿自己却不慌不忙,结果就这样耽误下来了。

“还好,盼儿考上了大学······”春来哥欣慰地说。

“是啊,经过紧张的复习,盼儿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接到通知书的时候,我们母子俩喜极而泣。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县中学当了语文教师。”

21

当天晚上,我和春来哥在分别四十年后,终于迎来了这期盼已久的团圆时刻。我们俩紧紧相拥,仿佛要把那么多年分离的岁月都弥补回来。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迫不及待地托人去给盼儿送信,告诉他父亲回来了。

盼儿得知这个消息后,激动不已。立刻向学校请了假,带着妻儿急匆匆赶回家,来见一见你这个他从未满面的父亲。

春来哥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儿子,眼中满是慈爱与歉意。

他拉着盼儿的手,声音有些颤抖:“爸爸对不起你,这么多年,都没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李盼也赶忙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介绍给父亲。春来哥看着可爱的小孙女,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轻轻抱起李欢,亲了又亲,眼中满是疼爱。

为了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团圆,我特意请来了亲朋好友。

亲友们推杯换盏,欢笑声此起彼伏。

春来哥患有高血压,心脏也不好,已经很多年不喝酒了。但今天,想到自己终于回到了家乡,与亲人团聚,心情格外高兴,再加上众人的热情相劝,他也忍不住端起了酒杯。

“春来哥,你心脏不好,不能喝酒啊!”

盼儿悄悄说“爸今天高兴,让他喝点儿吧。”

22

就在这欢声笑语中,春来哥忽然头一歪,身子向一边倾倒过去。

坐在身旁的盼儿一把扶住父亲,急切地问:“爸,您怎么啦?”

只见春来哥身体瘫软地倒在了儿子的怀里,双目紧闭。

亲友们都紧张地跑过来,有的掐人中,有的轻轻捶打后背,还有的去找担架准备去医院。

然而,春来哥斜躺在盼儿的怀里,脸色煞白,一动不动。

我像丢了魂儿似的,机械地摸了摸他的脸。

他,已经没有了气息。

23

春来哥的生命虽在此刻定格,但他终于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总算是圆了“叶落归根”的夙愿······

更新时间:2025-11-06 07: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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