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无声的交响
雨点敲在玻璃上,声音不大,却在苏念的脑海里引发了一场无声的交响。
不是一声,是无数声。
2024年4月11日,下午两点三十七分,城西“慢递”咖啡馆。
这场春雨的鼓点,与她记忆中过去二十六年里、三千四百一十二个下雨天的声音,开始重叠、共振。
雨水冲刷着窗外的街道,带起的泥土腥气,混杂着咖啡豆的烘焙香、邻桌女士香水的前调——那款叫“晨曦”的香水,她记得三年前上市,主打铃兰与白麝香,但尾调的广藿香总显得有些突兀,像是乐章末尾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一切感官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入她的大脑。
它们不是模糊的印象,而是高清的、带着时间戳的原始数据。
她看到邻桌女士的口红沾在了门牙上,这让她想起高中时前排的女生也犯过同样的错误。
那天是周二,数学课,老师讲的是抛物线方程,窗外的麻雀叫了七声。
她听到咖啡师在和熟客聊天,抱怨着房租又涨了五百块,这精准地链接到了她为数不多的几次租房经历,每一次的报价、中介油滑的嘴脸、合同上密密麻麻的条款,都一字不差地在眼前铺开。
这就是苏念的人生。
一座永不关闭的图书馆,她是唯一的管理员,也是唯一的囚徒。
她患有超忆症,医学上罕见的记忆增强综合征。
她能记住生命中几乎每一天的每一个细节,无论巨细,无论好坏。别人眼中的天赋,对她而言,是诅咒。
大脑无法筛选,无法遗忘。
那些无用的、琐碎的、痛苦的记忆,日复一日地对她进行无休止的凌迟。
她记得母亲无心的一句“你怎么这么笨”,记得父亲醉酒后的一次失态,记得多年前那场失败的恋爱里,男友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
这些记忆像幽灵一样,在她清醒的每一秒钟里游荡,随时准备将她拖入过去。
正因如此,她几乎断绝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
独居在一间小小的公寓里,像一座孤岛。
她的父母早已习惯了她这种“怪癖”,从最初的担忧、强迫就医,到后来的无奈接受,如今只剩下节日里一通小心翼翼的电话。
他们从不敢问她“记不记得”,因为知道她什么都记得,尤其是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苏念从包里摸出一个小药盒。
倒出两片白色的镇静剂,没有喝水,直接咽了下去。
药片划过喉咙的干涩感,让她短暂地从信息的漩涡中抽离。这是她的锚,是她将自己固定在此刻、此地的唯一方式。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
屏幕上是一份历史杂志的稿件,她靠给这类刊物做细节考据为生。
比如,一篇关于民国时期上海滩的文章,她能精准地指出作者描述的某条街道上,那家百货公司的广告牌,在1932年的秋天,因为台风刮坏了右上角,直到第二年春天オ修好。
这是她唯一能与自己的“能力”和平共处的方式——将记忆作为工具,而非刑具。
咖啡馆的电视正在播放午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成为新的信息源,钻入她的耳朵。
“……本市市民王海涛先生,于上周三失踪,至今已超过七日。据悉,王先生现年三十二岁,就职于本市‘恒信会计事务所’,居住在城东的‘静安小区’。警方调查显示,王先生当日下班后,所有监控记录都止于进入小区侧门的一处监控死角,之后便再无线索。其社会关系简单,暂未发现与人结怨或有债务纠纷。警方表示,不排除其自行离家出走的可能,希望知情市民积极提供线索……”
电视画面上,放出了王海涛的生活照,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相普通的男人。接着,画面切换到记者在“静安小区”侧门进行的现场报道。
苏念的目光扫过屏幕。她的视线本能地开始解构画面里的一切:记者身上大衣的品牌、身后那棵梧桐树的年龄、墙壁上涂鸦的样式……忽然,她的瞳孔微微一缩。
在记者身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海报。
海报大部分已被新的广告覆盖,只露出一角。但苏念认得,那是三年前“环城马拉松”的宣传海报。更重要的是,海报一角那个由蓝色和橙色线条构成的、有些扭曲的Logo——那是当届赛事的二级赞助商,“极速物流”的标志。
这个Logo因为设计过于抽象且配色诡异,被无数人吐槽过。
苏念记得,赛事结束后,这家公司就更换了全新的品牌形象。
所以,这个Logo只在那一年出现过。
一个普通的失踪案,一个三年前的Logo。
苏念没有在意,只当是又一次无意义的记忆检索。她喝了口水,准备继续工作。
接下来的两周,风平浪静。
直到另一则新闻,像一颗石子,投入她看似平静的记忆之湖。
这天,她在家中整理旧报纸,为一篇稿件查找资料。一张社会新闻版的照片,吸引了她的注意。
新闻标题是:《年轻白领意外坠亡,家庭悲剧引人深思》。
报道称,一名叫李静的二十八岁女性,在自家位于城南“阳光国际公寓”12楼的阳台上浇花时,不幸失足坠亡。警方现场勘查后,排除了他杀可能,定性为意外事故。
苏念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现场照片上。
照片拍摄的是公寓楼下,警方拉起了警戒线,周围挤满了围观群众。她的视线像一台高精度扫描仪,掠过一张张模糊的面孔,掠过一辆辆汽车,掠过背景里的店铺招牌……
然后,她停住了。
在人群的边缘,一个年轻人的黑色双肩包上,挂着一个钥匙扣。钥匙扣有些旧了,但形状和颜色依然清晰可辨。
那是一个由蓝色和橙色线条构成的、有些扭曲的Logo。
“极速物流”。三年前,仅存在过一年的那个Logo。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跳。
一个会计,在城东失踪,现场遗留着三年前的Logo海报。
一个白领,在城南坠亡,现场出现了带着同一个Logo的钥匙扣。
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案件。
两个相距十几公里的地点。
唯一的共同点,是一个早已被市场淘汰、被人们遗忘的商业标志。
巧合?
苏念的脑海里,这个词刚一浮现,就被否决了。
她的记忆告诉她,巧合往往是伪装起来的必然。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报纸,冲到电脑前。
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她不需要搜索引擎,她的记忆就是最强大的数据库。
王海涛,三十二岁,会计。
李静,二十八岁,市场专员。
职业、年龄、居住地、社会关系……无数的信息碎片在她的脑海中飞速碰撞、组合、筛选。忽然,一张三年前的网页快照,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那是“环城马拉松”官方网站的志愿者招募页面。
苏念闭上眼睛,那份长达数百人的志愿者名单,在她脑中清晰展开,每一个名字都闪闪发光。她开始逐行检索。
很快,她找到了。
【后勤组:王海涛,联系电话:139********】
【医疗站:李静,联系电话:186********】
两个名字,静静地躺在同一份名单里。
苏念猛地睁开眼,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
这不是巧合。
这不是意外,也不是失踪。
这是谋杀。
有一个凶手,正在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清理着一份三年前的名单。而他的签名,就是那个被遗忘的Logo。
苏念拿起手机,指尖有些颤抖。她知道,自己必须报警。但她也知道,自己即将说出的话,在普通人听来,会是多么的荒诞不经。
“喂,警察吗?我要报警。我认为王海涛的失踪和李静的坠亡有关。是的,证据……证据是一个三年前的钥匙扣和一张海报。”
她仿佛已经能听到电话那头,接线员那充满职业素养但毫无信任的声音。
但她没有选择。因为在她的记忆囚笼里,已经出现了第三个名字。
同样在那份志愿者名单上,同样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抱怨过工作服太丑的那个名字。
她必须在凶手之前,找到他。
第二章 档案室的边缘人
电话拨通了。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标准提示音,苏念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纷乱的记忆碎片强行压下。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精准、简练,不带任何情绪。情绪是逻辑的敌人,而她现在唯一能被信任的,只有逻辑。
“您好,这里是市公安局指挥中心。”一个平稳的女声传来。
“您好,”苏念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我想为两起案件提供线索。第一起是上周的王海涛失踪案,第二起是昨天的李静坠亡案。”
“好的,女士,请讲。”
“我认为这两起案件是关联的,并且都是谋杀。”苏念直接抛出了结论。
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似乎在评估她话语的重量。“女士,请问您有什么证据支持您的判断吗?”
“证据一:两名受害者在三年前都曾是‘环城马拉松’的志愿者。”
“证据二:在两起案件的现场,都出现了该届马拉松的特定赞助商Logo,这个Logo仅在当年使用过。”
苏念将自己的发现以最客观的方式陈述出来。
“一个三年前的志愿者身份和一个巧合的Logo?”对方的语气里,职业化的耐心开始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甚至是一点点荒谬感,“女士,我们尊重每一位热心市民,但这样的关联性……可能有些薄弱。我们会将您的信息记录在案。感谢您的来电。”
“不,你们不明白,凶手正在按名单行凶,还有第三个人……”
“嘟…嘟…嘟…”
对方挂断了电话。
冰冷的忙音,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苏念心中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她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胸口依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闷。
世界在她眼中是如此的清晰,每一个细节都有其存在的意义。但在别人看来,她只是一个耽于幻想、牵强附会的疯子。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她的记忆里,第三个名字——赵磊,像一个定时炸弹的倒计时,在不断闪烁。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死亡。
苏念抓起外套,冲出了家门。她要去警局,当面去说。就算被当成精神病,她也要把这个警告送到。
市刑侦支队的大楼,庄严肃穆。苏念站在门口,感受着前所未有的社交恐惧。她一生都在躲避人群,躲避这种充满审视和评判的场合。但今天,她退无可退。
走进接待大厅,她径直走向前台,重复了一遍在电话里说过的话。
结果可想而知,前台的年轻警员用一种看待“警匪片爱好者”的眼神看着她,礼貌地请她去一旁的等候区填写访客登记。
就在苏念感到绝望,准备离开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你等一下。”
苏念回头,看到一个穿着便服的年轻男人。
他个子很高,身形清瘦,眼神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瞳孔深处却很亮。他手里拿着一个档案夹,似乎刚从某个办公室出来。
“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男人说。
他就是骆尘。市刑侦支队曾经的“希望之星”,如今档案科的“边缘人”。
一年前,在一次追捕毒贩的行动中,他因急于求成、违规指挥,导致他亲手发展的线人小马暴露,在搏斗中坠楼身亡。那之后,他被调离一线,每天的工作就是和故纸堆打交道,消磨着一个刑警最宝贵的锐气。
他刚去向支队长张海峰汇报一个陈年旧案的整理进度,被对方“不要总想着搞大新闻,先学会守规矩”的言语敲打了一番,心里正烦躁。路过大厅时,他无意间听到了苏念那段逻辑清晰但内容离奇的陈述。
“马拉松”、“志愿者”、“被淘汰的Logo”,这些词像钩子一样,勾住了他那颗尚未被文书工作磨平的刑警之心。
苏念看着他,将所有信息重新复述了一遍。这一次,她补充了更多细节,比如Logo海报的具体位置,钥匙扣的磨损程度,甚至王海涛和李静在志愿者期间的岗位编号。她的语速极快,不带任何感情,像一台正在报告数据的机器。
骆尘静静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打断她,或露出嘲讽的表情。他从她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偏执和笃定。
“你跟我来。”骆尘说完,转身走向一间无人的小会议室。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嘈杂,苏念才感到稍微自在了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
“苏念。”
“苏念,”骆尘看着她,“你知道你说的这些,听起来有多不可思议吗?”
“我知道。”苏念点头,“但在我的世界里,所有存在的事物都互相关联,只是链条的长短不同。”
骆尘沉默了。
他拉开椅子坐下,用手指敲着桌面,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他是一个警察,相信证据,相信逻辑链。
而苏念提供的,只是一种“可能性”,一种基于惊人记忆力的“猜想”。如果他信了,动用警力去查,结果一无所获,那他在警队的处境只会雪上加霜。张海峰的警告还言犹在耳。
但如果……如果她是真的呢?那一条人命的重量,他承担不起。一年前那张年轻线人死不瞑目的脸,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他已经错过一次了,不能再错第二次。
“你说的第三个人,是谁?”骆尘终于开口。
“赵磊。健身教练。三年前的马拉松志愿者,岗位是终点服务区。”苏念立刻回答。
骆尘拿出手机,迅速在内部系统里查询。几分钟后,他抬起头,脸色变得凝重:“赵磊……他今晚八点,在城西的‘力动’体育馆有一节私教课。那里很偏僻。”
苏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骆尘站起身,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最终,他停在苏念面前,眼神决绝:“我不能以官方的名义出警。你,敢不敢跟我私下去一趟?”
苏念没有丝毫犹豫:“敢。”
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的记忆之外,与另一个人达成了共识。这份来自陌生人的信任,像一道微光,照进了她那座终年不见天日的囚笼。
夜色渐深。
骆尘开着他那辆半旧的私家车,在去往城西的路上飞驰。苏念坐在副驾,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你……是怎么记住那么多东西的?”骆尘终究还是没忍住好奇。
“我病了。”苏念平静地回答,“一种记忆方面的病。我忘不掉。”
“忘不掉?”
“是的,所有事。好的,坏的,重要的,不重要的。它们都在我脑子里,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场。”苏念的语气里没有自怜,只有陈述事实的疲惫。
骆尘从她的回答里,听出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孤独。
他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如此执着。或许,对她来说,让那些被遗忘的细节串联起来,赋予它们意义,是她对抗脑海中那片信息汪洋的唯一方式。
这不仅仅是破案,这是她在自救。
晚上七点五十分,他们赶到了“力动”体育馆。
体育馆建在郊区,周围一片空旷,此刻更是寂静无人。骆尘让苏念留在车里,自己则借着夜色,悄悄潜入了体育馆。
他很快在二楼的一间VIP训练室里找到了赵磊。他正在指导一名学员,看起来一切正常。骆尘没有声张,而是在体育馆里仔细排查起来。
苏念坐在车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所有与“等待”相关的负面记忆,焦虑感像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
是煤气。
她的记忆立刻告诉她,这种未经燃烧的天然气味道,与她小时候家里厨房煤气泄漏那次的记忆,重合度高达95%。
她立刻拿起手机打给骆尘:“煤气!体育馆里有煤气泄漏!”
骆尘接到电话,脸色一变。他立刻冲向最近的消防栓,砸开玻璃,取出里面的消防斧。他循着气味,最终来到了训练区尽头的公共浴室。气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他一脚踹开浴室的大门,一股浓烈的煤气味扑面而来。只见储藏间的燃气总阀被人拧开了,而赵磊刚刚结束课程,正哼着歌走进淋浴区,准备洗澡。
热水器、密闭空间、高浓度的天然气……只差一个火星,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快出来!有煤气!”骆尘大吼一声,冲过去关掉了总阀,然后一把将还没反应过来的赵磊拽出了浴室。
赵磊被吓得魂飞魄散,瘫坐在地上。骆尘则靠着墙,大口喘着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安然无恙的赵磊,又回头看了看那根被打开的阀门,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苏念,是对的。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谋杀现场。
而他们,刚刚从死神手里抢下了一个人。
第三章 乌鸦的凝视
赵磊的“意外”被阻止,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死水般的警局。
一个差点成功的密室谋杀案,加上骆尘和苏念提供的、看似荒谬却被验证了的“预言”,让支队长张海峰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三起案件。他大手一挥,成立了“3.15连环案”专案组,负责人正是他最不待见的骆尘。
这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一次最后的考验。办好了,骆尘官复原职;办砸了,就彻底滚出刑警队。
骆尘一夜之间从档案科的“边缘人”变成了专案组的焦点。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顶着所有人的质疑,为苏念申请了一个“临时顾问”的身份。
苏念第一次走进专案组的办公室。
巨大的白板上,贴满了王海涛、李静、赵磊三人的资料。警察们来来往往,气氛紧张而有序。这里的一切,都和她那间安静得只剩下记忆回响的小屋截然不同。她有些不适,但看着白板上那根由她亲手画出的、连接着三人的红线,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压倒了社交恐惧。
她的记忆,第一次在现实世界中,拥有了如此清晰而重要的坐标。
然而,“守夜人”的反击,比他们想象的来得更快,也更具挑衅性。
第二天一早,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被送到了专案组,指名给骆尘。拆开后,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里面是一只制作精良的乌鸦标本,黑色的羽毛在灯光下泛着不祥的光,玻璃眼珠栩栩如生,仿佛在凝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标本底下,压着一张卡片,上面是用打印机打出的一行字:
“夜已至,请安息。”
一名年轻警员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恐吓信?”
骆尘的瞳孔却骤然收缩,拳头瞬间攥紧。
一年前,线人小马坠楼的那个夜晚,当他冲到现场时,一只乌鸦就落在小马的尸体旁,发出嘶哑的叫声,然后振翅飞入夜空。从那以后,乌鸦就成了他内心深处关于“死亡”与“罪责”的符号,一个无人知晓的、属于他自己的心魔。
现在,这个心魔被凶手具象化,堂而皇之地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不是在恐吓,”骆尘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他是在告诉我,他知道我的一切,包括我最深的伤疤。”
这只乌-鸦,像一个楔子,钉入了骆尘的内心。他开始怀疑,凶手难道是自己过去的某个敌人?他的判断,第一次被个人情绪所干扰。他不知道,这正是“守夜人”希望看到的效果。
苏念看着那只乌鸦,她的记忆库里没有任何与骆尘相关的链接。但她记住了这只乌鸦标本的所有细节:羽毛的排列方式、爪子的固定角度、底座木材的纹理。在她看来,这只是一个新的、等待被解读的物证。
第四章 记忆攻击
“守夜人”的挑衅,让整个专案组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他像一个无形的幽灵,不仅能预判他们的行动,甚至能窥探他们的内心。
骆尘变得有些焦躁,他开始疯狂调阅自己过去经手的所有案子,试图找出与“乌鸦”相关的线索,却一无所获。
苏念则将自己关在临时办公室里,不眠不休地检索着记忆中关于那场马拉松的一切。志愿者、工作人员、赞助商、媒体记者……数千人的信息在她脑中流淌,她试图找出下一个可能的交集,下一个受害者的名字。
但这一次,“守夜人”没有给她机会。
一周后,第四名受害者出现了。
死者叫孙菲菲,一名小学老师。她死在自己的公寓里,死因是急性过敏性休克。法医在她的食物里,检测到了大量的花生粉末。而孙菲菲的家人和朋友都知道,她有极其严重的花生过敏史。
这看起来又是一场“意外”。或许是她误食了含有花生成分的食物。
但当骆尘带着现场照片回来时,苏念只看了一眼,就全身僵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照片里的公寓,窗明几净。墙上挂着一幅梵高的《星空》仿作,餐桌上摆着一瓶插着白玫瑰的玻璃花瓶,空气净化器开着,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一部老旧的动画片……
这一切的组合,对别人来说毫无意义。但对苏念,却是通往地狱的钥匙。
那一年,她十五岁。在那个所谓的“生日派对”上,班上几个一直欺负她的同学,将花生粉偷偷混进了她的蛋糕。她们笑着看她吃下,然后等着看她出丑。那次过敏极其严重,她被送进医院抢救,在死亡线上挣扎了一夜。
而孙菲菲的案发现场,从墙上那幅画的位置,到花瓶里玫瑰的数量,再到电视上播放的那一集动画片的内容,都与她记忆中那个噩梦般的生日派对,**一模一样**。
凶手在用一个真实的死亡现场,完美复刻了苏念最深处的恐惧。
“他知道我……他知道我的记忆……”苏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抱着头,蹲了下去,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那些被她用药物和意志强行压抑的痛苦记忆,此刻如挣脱囚笼的猛兽,疯狂地撕扯着她的神经。过敏的窒息感、同学的嘲笑声、消毒水的味道……所有感官体验都变得无比真实,她分不清自己是在2024年的专案组办公室,还是在那个充满恶意的十五岁生日派对上。
她的囚笼,被敌人从外部打开了。
而这一次,涌出的不是洪水,是地狱的业火。
骆尘冲过去,一把将她抱住。他能感到她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他知道,这个一直用记忆保护别人的女孩,此刻正被她自己的记忆所攻击。
“苏念!看着我!”骆尘强行将她的脸抬起来,逼她与自己对视,“听着!那不是真的!是假的!是凶手在攻击你!你比他强!你的记忆是你的武器,不是他的!”
他将苏念紧紧地、笨拙地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讲述自己这一年来,是如何被线人小马的死所折磨,如何在每一个夜晚被负罪感惊醒。
“我们都有病,苏念。我们都被困在自己的笼子里。”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你可以选择,是烂在里面,还是砸开它!”
不知过了多久,苏念的颤抖渐渐平息。她通红的眼睛里,恢复了一丝清明。
她推开骆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白板前,死死地盯着孙菲菲的现场照片。
“不……不对……”她喃喃自语。
“什么不对?”骆尘问。
“画……”苏念指着照片里那幅《星空》,“是仿作。我十五岁生日时,我父亲送给我的是一幅早期收藏的真迹。虽然构图一样,但真迹的左下角,有一抹非常规的深蓝色,是画家情绪的体现。而这幅仿作,没有那个细节。”
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念的眼睛越来越亮,语速也越来越快:“凶手没有亲身经历我的生日会。他是通过调查来复刻的!他是在赵磊被救之后,意识到警方的背后有‘人’,他开始调查我们!他能查到我过敏的就医记录,能从我同学当年的社交网络上找到派对的照片,但他查不到那幅画是真迹!这个破绽说明,他的信息来源,是公开的、有迹可查的,而不是凭空出现的!”
这一刻,苏念的气场完全变了。痛苦和恐惧被一种冰冷的愤怒所取代。她像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将敌人射向她的子弹,从血肉中挖出,然后冷静地上膛。
“查!”她对骆尘说,“查谁在赵磊案后,试图通过非正常手段访问过警方的内部网络!查谁在近期,大量搜索过与‘记忆’、‘过敏’、‘校园霸凌’相关的旧新闻!他就在这个交集里!”
第五章 守夜人的面纱
苏念提供的破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案件的僵局。
调查方向立刻转变。专案组的网络技术人员全力出击,很快,一个幽灵般的IP地址被锁定了。这个IP在赵磊案后,数次尝试攻击警方的内部服务器,虽然没有成功,但留下了痕迹。同时,技术人员追踪发现,该IP地址近期在网络上疯狂检索与十五年前本市各中学相关的旧新闻、以及与“超忆症”相关的医学论文。
顺着这条线索,他们最终锁定了一个人。
周源。
三十五岁,天才活动策划人,履历光鲜。三年前那场“环城马拉松”,他正是总策划。因此,他拥有所有志愿者的详细资料。
更关键的是,一年前,周源曾以“城市历史研究者”的身份,从市档案馆申请调阅过一批十五年前的地方新闻资料,其中就包括苏念当年就读的中学,因“校园霸凌事件”而接受整改的记录。虽然报道隐去了姓名,但结合就医记录,很容易就能锁定苏念。
而周源本人,也在一年前,那场马拉松两周年纪念日之后,突然辞去了所有职务,从公众视野中彻底消失。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他。
“为什么?”骆尘不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念沉默着,她的记忆正在飞速运转,将周源的人生轨迹与马拉松事件进行重叠。忽然,一个被忽略的名字,跳了出来。
周志雄。
周源的父亲。当年马拉松赛事的安保总负责人。
苏念的记忆,清晰地回放到那一天。一名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运动员,为了挑战自己,隐瞒病史违规参赛,在距离终点线仅一公里的地方,心脏骤停,猝死。
事后,媒体和死者家属将矛头全部指向了安保工作。
而当时在场的几名志愿者,包括王海涛、李静、赵磊,为了推卸自己未能及时发现运动员异常的责任,不约而同地做了伪证,声称从未见过该运动员有任何不适。负责报道此事的记者孙菲菲(第四名死者),更是写出了多篇煽动性的文章,将周志雄描绘成一个玩忽职守的罪人。
最终,周志雄引咎辞职,被巨额的民事赔偿压垮,不久后便因抑郁症自杀身亡。
真相大白。
周源不是在随机杀人,他是在复仇。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审判那些他认为害死了自己父亲的“罪人”。他消失的一年,是在为这场漫长的复仇做准备。他给自己取名“守夜人”,是在为他父亲那被玷污的声誉,守最后一班岗。
而那只乌鸦标本,也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警方在周志雄的遗物中发现,他是一名业余的鸟类标本爱好者,那只乌鸦,正是他生前最后一件作品。周源用它作为签名,既是悼念父亲,也是在嘲讽世人,像看客一样,围观了他父亲的死亡。
“他还有最后一个目标。”苏念看着白板,目光落在了一个名字上。
李昂。
当年那名记者孙菲菲的老师,也是一位在业内极有影响力的资深媒体人。正是他,将孙菲菲的报道推荐到了全国性的平台上,引发了最终的舆论海啸。
“立刻找到李昂,对他进行保护!”骆尘下令。
但晚了一步。
李昂的电话已经无法接通。他失踪了。
第六章 最后的囚笼
周源失算了。他没想到,自己天衣无缝的复仇计划,会被一个拥有“记忆宫殿”的女人和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警察所打破。
但他没有慌乱。既然无法在暗处审判,那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完成这最后的献祭。
当晚,一个名为“守夜人的终场”的直播间,在全网出现。
画面中,周源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他的身后,是被五花大绑、堵着嘴的记者李昂。而他们所在的地点,正是早已废弃的滨河体育场——三年前那场马拉松的终点。
“各位晚上好。”周源对着镜头,平静地开口,“在演出开始前,请允许我先介绍一下今晚的主角,李昂先生。一位用笔杀死了我父亲,却依旧受人尊敬的媒体人。”
直播间瞬间涌入了数以万计的观众。周源将当年的所有证据,包括志愿者作伪证的口供、记者煽风点火的报道,一件件展示出来。他不是在为自己辩解,而是在为他死去的父亲,开一场迟到了三年的追悼会。
专案组里,气氛紧张到了极点。突击队已经出发,但体育场结构复杂,出口全被周源锁死,强攻需要时间,而周源随时可能伤害人质。
“我需要体育场的内部结构图!”骆尘大吼。
“来不及了!废弃太久,原始图纸都找不到了!”
“我来。”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看向苏念。
她站在巨大的电子屏幕前,看着直播画面里周源走过的每一个角落。她的眼睛微微闭上,再睁开时,整个滨河体育场的立体蓝图,已经一分不差地在她脑海中构建完成。
“突击队听我指挥。”苏念拿起对讲机,声音不带一丝波澜,“从东侧三号门进入,向前三十米,左转进入消防通道。注意,第三级台阶已经松动。上二楼,穿过休息区,你们会看到一个被锁住的铁门,密码是那场马拉松的举办日期,0823。进去后,沿着通风管道……”
她成了警方的“人形GPS”。她的记忆,此刻化作了最精准的地图,指引着突击队在黑暗复杂的建筑中,如幽灵般穿行,完美避开了周源设下的所有监控和陷阱。
在突击队就位的最后几分钟里,苏念接入了直播。
“周源。”她的声音,通过网络,传到了体育场,也传到了全国数百万观众的耳中。
周源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有人能接入他的直播。
“我知道你恨他们。”苏念没有指责,也没有劝说,“但你记错了一件事。”
“我不会记错。”周源冷笑。
“你会。”苏念说,“三年前的颁奖典礼上,你父亲周志雄,因为在后台捡到了一个五岁小女孩的钱包,在那里等了足足两个小时,错过了给你颁奖的机会。我还记得,那个小女孩的钱包是粉色的,上面有个小熊图案。你父亲把钱包还给她时,那个小女孩对他说谢谢,他笑得很开心,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周源脸上的平静瞬间破碎。这件事,他都快忘了。
“我还记得,”苏念继续说,“比赛前一天,他在场地里巡逻,看到一个流浪汉在角落里躲雨,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了那个流浪汉,还给了他两百块钱。那件外套是深蓝色的,左边袖口有一个被烟头烫出的小洞。”
一个又一个被时光掩埋的、充满善意的细节,被苏念从记忆的深海中打捞出来,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周源的心理防线,在这些温暖的记忆面前,彻底崩溃。他复仇,是怕父亲被世人以“罪人”的形象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而苏念,用她那座囚禁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记忆牢笼,为他找回了一个最真实、最完整的父亲。
他不是罪人。他是一个会为错过儿子颁奖而懊恼、会为一个陌生流浪汉而心软的、普通的父亲。
“啊——!”周源抱着头,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就在他情绪崩溃的瞬间,骆尘带领的突击队破门而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一切都结束了。
尾声 破笼而出
“3.15连环杀人案”成功告破。周源被捕,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制裁。
骆尘官复原职,并凭借此案,成为了支队最年轻的重案组组长。
而苏念,则正式接受了警方的邀请,成为“重案组特别顾问”。她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安静的办公室,就在骆尘的隔壁。
这天,阳光正好。苏念走在下班的路上,街道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无数的色彩、声音、气味,依旧像潮水般涌向她。
她习惯性地想去摸口袋里的药盒,但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一个女孩在街角喂着流浪猫,一个年轻的父亲将女儿高高举过头顶,一对白发苍苍的夫妻牵着手慢慢走过……
她的记忆,依然在疯狂地记录着这一切。
但这一次,她没有感到痛苦。她开始学着去筛选,去聚焦,去主动记住那些微小的、闪光的善意。
她的记忆依然是一座囚笼,浩瀚、冰冷、无边无际。
但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在里面,为自己,也为别人,点亮一盏灯。
囚笼仍在,但她已破笼而出。
更新时间:2025-11-06 07:1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