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髓留香
神都东市，福瑞轩茶楼。
脂粉甜香混杂着顶级龙涎的清冽气息，萦绕在装潢雅致的二层花厅。丝竹声袅袅，穿堂风卷起精致的纱帘，拂过在座各位贵妇人锦衣华服上璀璨的珠翠。水玉镶嵌的八仙桌旁，数名或雍容、或娇媚、或清贵的女子正在品茗闲谈，纤纤玉指捏着定窑薄胎茶盏，一举一动皆可入画。这里是神都顶级贵妇圈日常交际所在，温言软语下暗流着无形的身份角力。
蒋小小换上了那身特制的“侍郎夫人”行头。一袭品月色银线缠枝莲纹的织金云锦褙子，外罩轻薄如雾的月影纱，行动间如水波流动，流光溢彩。青丝挽成一丝不苟的凌云髻，斜簪那支华美非常的御赐点翠嵌红宝金凤衔珠步摇，长长的流苏垂落肩侧。脸上薄施粉黛，恰到好处地修饰了因疲累而显的些微苍白，更衬得那双点漆般的杏眼亮得惊人，眼角那颗泪痣在氤氲的茶气中若隐若现。
她坐在紧挨着主位下首的圈椅上，姿态是精心演练过的端庄合度，嘴角噙着一抹无可挑剔的、带着新嫁娘特有腼腆与矜持的浅笑，微微颔首倾听着上首永宁郡主滔滔不绝的京华逸闻，眼底深处却锐利如冰针，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每一位夫人小姐鬓发、耳坠、腕间、乃至腰间悬挂的精致香囊。
“沉水焦……前朝宫廷秘制香料……” 这无形的指令在她脑海中盘旋。她看似优雅地拈起一块福瑞轩招牌的桂花酪，指尖微动，巧妙地将一小撮无色无味的粘性香粉悄无声息地沾在酥点底部，借着品尝的动作，不经意地在桌面镂空雕花的缝隙和几案边缘轻轻擦过。
“简夫人这簪子可真真是好东西！”坐于蒋小小斜对面的建安伯府夫人卢氏，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落在蒋小小的金凤步摇上，声音拉得甜腻，“陛下亲赐呢！听闻是简大人……哦不，简侍郎大婚时的恩赏？啧啧，这般贵重华美，也只有夫人这般福气才配得上了！”这话明着捧蒋小小，暗里却含着几分试探。
蒋小小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微赧，轻轻抚过步摇垂下的流苏，声音清泠悦耳：“伯夫人过誉了。皇恩浩荡，皆因夫君为朝廷效力微末薄功罢了。” 她目光流转，状似无意扫过卢氏今日特意戴着的一串浑圆莹白的东珠项链和腕间一只成色极佳的帝王绿玉镯，“倒是夫人，这珠子颗颗滚圆饱满，水头足得紧，显是南海新岁贡品？更难得这镯子，竟是整块帝王绿雕琢……如此稀罕，才真是令人艳羡的福气。”
她语气真诚赞叹，瞬间将话题焦点从自己身上转移。卢氏果然受用地笑了几声，眼神里透出得意，正要开口，却被上首主位一声不高却足以压过全场的声音打断：
“哼。” 永宁郡主李兰若，当今圣上旁系亲侄女，年过三十却保养得宜，眉眼间带着皇家特有的倨傲与一丝刻薄。她放下茶盏，清脆的瓷声让周围说笑声一滞。“福气二字，倒也难说。听闻简侍郎年前还在邙山闹出好大风波，牵扯幽冥阁邪物？若非圣上宽宏……啧啧，简夫人当时想必也为府上担惊受怕了吧？” 她端起刚续上的茶，吹着并不存在的浮沫，眼角余光斜睨着蒋小小，那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恶意。
火药味瞬间弥漫！
周围几位夫人顿时噤声，眼神在蒋小小和郡主之间游移，带着八卦的兴奋与事不关己的警惕。
蒋小小脸上的笑容未减分毫，捏着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茶杯温热的触感抵着指腹，她却仿佛感觉不到。李兰若的话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她与简乐最不愿被人触碰的痛处！
邙山！幽冥阁！那是简乐浴血厮杀、几近陨灭之地！是她自己以命相护的惊心一战！是她们共同刻骨铭心的伤疤！
寒意自心底瞬间蔓延！那被簪玉华服、夫人仪态层层包裹的、属于机关天才的锋利爪牙几乎瞬间就要刺破伪装！将这高高在上的郡主的傲慢面孔撕个粉碎！
然而！
就在那股戾气即将爆发的刹那——
胸口的绯玉玉佩！
毫无征兆地猛地剧烈一震！
一股极其清晰、冰冷沉凝却又带着灼热怒意与无声警醒的力量，如同无形的护盾瞬间笼罩了她的心房！
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心灯！如同冰冷海水里骤然贴上的温暖脊背！
——是简乐！
她在冰泉石室处理神机处案卷！定是感受到了自己这边被骤然挑起的激烈心绪！通过玉佩传来的安抚与告诫！
“稳住……记住身份……沉水焦……”
简乐无声的心语仿佛穿透玉佩的力量流，清晰地在她脑中回荡。
那股几乎失控的戾气，被这股霸道又温柔的护持力强行压了回去！蒋小小眼底深处翻滚的怒焰被强行转化为更加深邃的光芒。
她深吸一口气，那被永宁郡主打断的、未曾放下的茶杯再次被她优雅地送至唇边，浅浅啜饮一口。再抬眸时，脸上依旧是那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眼底却沉淀着冰魄般的冷静。
“郡主说笑了。” 蒋小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她放下茶盏，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可置疑的气度，目光坦然地迎上李兰若带着挑衅的眼，“夫君受皇命护佑龙脉，荡平妖邪，不过分内职责，何谈风浪？为妻者，自当以夫荣为荣，以夫安为安。倒是郡主……”
她话锋微妙一转，眼神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只是后辈关切长辈的纯善，“听闻王府近日添置了几位精通‘熏蒸古玩画卷’的能工巧匠，专治那些‘潮霉蚀气’。不知可有效验？妾身婆家收藏了一幅前朝佚名的《寒山古寺图》，近来似乎也有些不对，正想请教呢。说到除霉固色的法子……妾身倒是在天工坊故纸堆里翻到点旁门左道，比如……用一种叫‘沉水焦’的奇异香料熏蒸，据说极其有效呢，不知郡主可曾听闻过？”
“沉水焦”三字被她用清泠悦耳的嗓音说出来，如同投石入湖！
寂静！
花厅内刹那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凝滞！
永宁郡主李兰若脸上的倨傲瞬间僵住！瞳孔深处闪过一道极其细微、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惊悸和……慌乱？！她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杯盖与杯沿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碰撞轻响！
周围的几位夫人也都露出不同程度的愕然与茫然。显然，“沉水焦”这个名词，对她们来说极其陌生。
然而，蒋小小心细如发！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李兰若那一闪而逝的异常！捕捉到了建安伯夫人卢氏在听到这个名词时，眉心极其微妙的蹙起！还有角落那个一直安静低调、身着朴素石青缎子裙裾、只簪一根碧玉簪的年轻女子（礼部左侍郎府上的三小姐徐文萱），眼睫猛地颤动了一下！一丝极其隐蔽的思索神色在她眼中划过！
果然！有戏！
但李兰若的反应更快！
“一派胡言！” 永宁郡主猛地将茶杯重重磕在桌上！茶水四溅！她厉声呵斥，瞬间恢复了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眼神凌厉地扫视全场，仿佛要用威势压下所有骚动！“什么‘沉水焦’？哪里来的市井讹传腌臜之物！也配拿到本郡主面前提起？简夫人，你身为朝廷命妇，不知谨守本分、研习女德，却把些不着调的坊间奇谈拿来攀扯王府？真是好大的胆子！”
呵斥声如同冰刀！毫不留情！周围的夫人们吓得纷纷低头。
蒋小小心中冷笑更盛！如此激烈反应，反而更显心虚！
然而，就在李兰若声色俱厉想要彻底压制蒋小小之际——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甚至带着点无聊意味的笑声突兀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笑声来源——建安伯夫人卢氏身上。
只见卢氏慢条斯理地用银签子剔着方才蒋小小点名的桂花酪，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寂静的花厅：
“郡主息怒嘛。简夫人年轻好奇，随口问问罢了。不过说到香料……” 她抬起头，脸上堆着笑，眼神却瞟向李兰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妾身倒是记起来，前不久去城南灵宝寺上香，瞧见永宁王府的小车从那后山香料铺子旁边的小巷子出来，车上像是堆着不少装着药料香饼的竹篓子？那巷子里的铺子，可不就是专卖些稀奇古怪的古董保养材料么？也不知郡王府添置那么多药料……可是连园子里的太湖石也发霉长藓要蒸了？”
这看似好奇的问话！如同火上浇油！更添一层暗示！
“卢氏！你！” 永宁郡主李兰若的脸色彻底变了！先是涨红，继而煞白！如同被当众扒了最隐秘的遮羞布！她猛地站起身，指着卢氏的手微微颤抖！却一时气结，竟说不出完整的斥责！
整个花厅的气氛彻底冻结！火药桶已然点燃引信！所有夫人都屏住了呼吸！
蒋小小心底却一片冰清明锐！卢氏的话验证了她的猜想！那“沉水焦”绝对流入了王公贵族圈！而永宁王府和建安伯府都脱不开干系！卢氏的反水更是意外之喜！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对峙气氛中——
蒋小小胸前的玉佩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热流！不再是警醒，而是如同熔岩般翻腾的怒意与杀机！伴随着一股清晰无比的意念——
“位置报我！立刻！”
是简乐！她感受到此地愈发紧绷的杀机和针对蒋小小强烈的恶意！她已在附近！
时机千钧一发！必须拿到最直接的物证！
蒋小小心思电转！机会只有一次！必须逼永宁郡主露真章！
她毫无征兆地也站起身！
不是争吵，而是莲步轻移，姿态端庄无比地走到了永宁郡主李兰若身边！无视对方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她微微倾身，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靠近！凑近郡主耳边！
一个轻柔无比、却如同毒蛇吐信般清晰的低语，裹挟着只有李兰若能听清的寒意，钻入她的耳中：
“郡主殿下——”
“您耳珠下方……那处细微烫疤……”
“可是去年七夕……意外沾染了半块融化的‘沉水焦’所致？”
“您知道……这东西沾皮即蚀骨……需特制药膏才能保皮囊不溃……妾身……恰有方子呢……”
轰！
如同在永宁郡主脑中引爆了雷霆！
她身体猛地剧震！双目圆睁如同见鬼！死死盯着近在咫尺、带着看似纯善笑容的蒋小小！
怎么可能？！那晚意外她隐藏得极深！只有最贴身的奶嬷嬷知晓！那烫痕极小，且被特意留长的鬓发巧妙遮掩！这女人……
是魔鬼？！还是……
恐惧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
“贱人——！你敢污蔑本宫！” 极致的惊恐化为歇斯底里的暴怒！李兰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彻底失去了理智！一只手带着恶风，猛地朝蒋小小那张可恶的脸上扇去！
就在那裹着恶风的巴掌距离蒋小小脸颊不足三寸的瞬间！
“嗡——！！！”
一股无形的、如同来自远古冰川深处爆发出的滔天威压！混合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杀意！自花厅入口处轰然席卷而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玉佩共鸣如同最高亢的凤鸣！在蒋小小胸前剧烈震颤！
冰冷的手掌未曾落下！便如同凝固在半空中的枯枝！
时间仿佛静止！
一道身影！如同撕裂时空的黑色闪电！带着令所有人肝胆俱裂的恐怖气息！骤然出现在李兰若身侧！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掌！带着绝对的力量和极致的精准！如同铁钳般！
喀吧！
死死地钳住了永宁郡主那只挥到一半的手腕！
力道之大！瞬间折断了她所有的挣扎与尖叫！
简乐！
玄色侍郎蟒袍！玉带紧束！周身散发着如同实质化的冰寒煞气！那双淬了冰的寒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暗红烈焰！牢牢锁定在李兰因剧痛和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如同从九幽地狱刮出的寒冰风暴！裹挟着毁灭性的怒意和绝对的不容置疑！
“永宁郡主李兰若——”
“你这一巴掌——”
“是打算！落在本官夫人的身上？！”
冰冷如刀锋切割！威压如泰山压顶！瞬间冻结了花厅内所有活物！
蒋小小立于风暴中心，微微侧身，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清浅却锋利的笑意，迎向简乐那双仿佛要吃人般、却在对上她目光时泄出一丝失而复得般紧绷后怕的眼眸。
夫妻同心。
她的饵，诱出了蛇。
而她的侍郎……
就是那斩蛇的——惊世之刃！
更新时间：2025-06-11 09:36:54